春天到來的時候:記《安和橋北》十年
2 Aug 2023
曾經住過的德國城市,從中央車站搭上往大學方向的電車,會先行經地下路段,然後爬出地面,順著四線道一路往南。出站後下樓梯,右轉,路過超市與加油站、上坡和下坡後抵達宿舍。整座城市座落在一片綿延的丘陵上,彷彿因此有了呼吸。輕軌駛過 Waldring 後,會在回到地面的前一刻熄燈,然後陽光從斜邊穿透列車,照過三三兩兩的乘客,即使他們早在中央車站就坐著了,我直到那當下才看見他們的臉。
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靠近了宋冬野。
你可看過地鐵鑽出地面的時候
陽光從窗口照進來/點著了車廂的角落
身邊的男人閉上眼/享受著最後一刻的睡眠
一張報紙掉在地上/上面寫著冬天要走了
溫帶的陽光有別於亞熱帶,總能用一種不刺眼而溫暖的顏色填滿整節車廂。過去我總覺得宋冬野唱的盡是台灣不見的風景:馬、草原、北方,甚至連城市都蒙上了一層灰,顯德隱晦而神秘,直到橫跨了大陸,才從輕軌上偶然體驗的瞬間拉近了那麼一點點距離。其實〈地鐵鑽出地面的時候〉算是我比較晚接觸的作品:和大多數台灣聽眾一樣,我對宋冬野的認識始於《安和橋北》。當年〈董小姐〉走紅,吹起一陣中國民謠風潮,而我還只是個沒錢看演唱會的高中生,就這麼錯過了他在台北 Legacy 的專場,至今仍沒看過他的現場演出。
不過《安和橋北》倒是來回播放了不下數十次,聽到連鼓點和刷絃都算得出來那般滾瓜爛熟。今年是專輯發行十週年,在英文裡已經需要用一個新單字來描述時間。關於宋冬野的消息,十年的大半部都籠罩在吸大麻的陰影中,對我這樣一個台灣聽眾,則是先後經歷了太陽花、政黨輪替、武漢肺炎等變動。或許沒有哪個十年是真正平靜的,所謂太平不過是第一世界的世紀末幻想。
對於青年人,十年也是大半生了。
外在世界物換星移,錄音卻像書本裡的篇章一樣停留在書架上變老。現在的我早已忘了最初是被哪首歌打中,又從中聽到了什麼,因為每次聆聽都賦予整張專輯新的意義。六層樓。關憶北。卡比巴拉的海。似乎有那麼一段時間,我以為這些歌曲對於網路上著談論宋冬野的人而言,都是無人知曉的細節了,因為沒有人提過〈斑馬,斑馬〉以後發生的一切。於是我開始把〈關憶北〉當成聆聽專輯的起點,彷彿透過接近那些不那麼廣為流傳的曲目,我便能成為一名更接近文本的聽眾。
你有一隻步履輕盈的貓
他的心逆流而上
從此你把鮮豔的衣服穿上
好像東京也是紅牆綠瓦
但那畢竟是個自以為多愁善感的年紀,降臨在沒有那麼多愁緒的平凡人身上。我當然不可能同理大海上抽煙的人、下著雨的無錫、或是被五環路蒙住的雙眼,於是只得透過器樂、聲響、還有宋冬野那種貼著麥克風、近乎吹氣的腔調,在腦海中勉強勾勒出一些言不及義的畫面,然後假裝聽懂了專輯裡的每一首歌。事實上當年光是聽完整張《安和橋北》便幾乎足以構成品味卓越的代名詞,或許身邊聽完的人也都不太確定聽懂了多少,不過認識相同的作品總是帶來一種共同體的想像,而至少在我的想像裡,那是一種自溺到接近純粹的無底深淵。
於是每個音符都成為了一個坑,在不斷下墜的黑暗中串連出滿天星斗,十年來在無數夜裡散發微光。每當〈給抱著盒子的姑娘〉的大提琴響起,我總彷彿準備好回到十七八歲,準備好再次回憶那些一邊看著校園的天空,一邊幻想未來的日子。那時學校佔據大部分的生活,外面的世界還無限寬廣,學運的盪漾餘波帶來某種改變正在成真的錯覺,以致於我總以為外在是變動而不安的,因此需要一些空間來安置內心。很久以後我才明白,那些邊聽著宋冬野、邊投射出的悲傷和平靜彷彿一種練習,在十幾歲時先預演未來即將逐漸明白的憂愁,如此一來便能在憂愁真正降臨的時刻,跨越時空回到十幾歲的自己,讓那些當時自以為多麼辛苦的日子,一起承擔起後來的生活。
2021 年的大港開唱,我和 K 在宵夜過後來到大城小事的窗邊,聽著店裡的歌單接連放了〈鴿子〉和黃玠瑋的〈百視達〉。當時我還不知道,那時的情景會成為我日後不斷想起的魔幻時刻,但當下確實感覺到腦海中有什麼東西被串起來了。經歷過海外生活、疫情、當兵、工作等種種轉折,久違聽見熟悉的歌反而感到有點陌生,因為聽懂了更多,也因此知道自己在有些書、有些音樂、有些人面前,將永遠顯得不堪而渺小。
明天冰雪封山的時候/我也光著雙腳
站在你翻山越嶺的盡頭/正當年少
兩千個秘密/沒人知道
請你在春天到來的時候/輕輕歌唱
唱一首關於冬天的歌謠/漫漫長長
鴿子啊/我在你溫暖的路上
春天既然到來,為什麼還需要唱一首冬天的歌謠呢?殘酷的現實往往使人想念過去,因為在回憶中,距離帶來的美感得以為同樣慘澹的往事營造出今非昔比的錯覺。我猜這大概是宋冬野想說的吧。或是其實他並沒有特別指涉什麼,我卻仍然心甘情願地相信他娓娓道出了某種自我投射的思緒——因為經過了這麼多年,我已經願意接受人總是需要透過信仰某些事物來承受生命的重量,而正是這種信仰,使得音樂、文學、藝術等作品在詮釋與分析之外,也能在每個人心中被賦予獨特的地位與價值。
於是我逐漸能理解,十年的時光大概是什麼樣的速度與重量。我還無法想像自己十年後會在哪裡、過著怎樣的日子,卻已經知道宋冬野的歌聲將會繼續參與許多時刻,因為我曾經在這樣一張專輯中,聽見了深埋在文字與音符之下、忽遠忽近、卻無比真實的千百種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