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聖十字架釀造協會
7 Oct 2022
有人問過我到達德國的第一件事要做什麼,我的回答是去 The Holy Cross Brewing Society 喝一杯咖啡。我一直對這間店有種特別的好感,一來是因為外文店名要取到十個音節長實在不太容易,二來是它陰錯陽差成為我交換學期的最後回憶,即使我在到達德國的那天就想要去喝,卻直到返台前一天才喝到,某種程度也算是串連起了匆匆結束的那幾個月。記得有網紅曾經說,能出國的那天要從回國前的最後一個行程開始重溫,好像中間的年歲都只是一場過度漫長的夢。
但一切豈止是夢。身處異地,舉目所及都不斷暗示著幾年的斷裂是多麼真實。有次我為了勘查前往某間飯店的路打開 Google 街景,驚覺沿途景色讓我聯想到的竟是氣味——那種乾燥、清澈、卻揉雜一點髒壞與敗壞的溫帶氣息。那台灣呢?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空氣的質地了,記憶鮮明的部分只剩下醫療口罩和隨之而來的悶濕口水味。我想起詩人寫過:
如果有天你死了
我想我會去旅行
我得去確認世界是不是好的
值得你為了它的魅惑
而不及經歷
每一次的旅行——乃至於遷徙——都是整理既有空間、去蕪存菁後在另一個地方重建的漫長過程。再次前往德國前,我在櫃子裡找到一盒光碟,收納在光華商場賣空白 DVD 的圓形盒子中,混雜著 CD 和 DVD、正版與盜版,也不乏彙集許多流行歌的伴唱帶。這使我回想起舊家附近的松青超市,入口的左手邊有一整櫃的光碟,大多數伴唱帶便是從那裡購入。小時候唱片業的全盛時期才剛進入尾聲,對於年幼的我而言,逛超市的樂趣之一便是瀏覽新出的光碟中又收錄了哪些金曲,只要爸媽同意,便可以買回家用 DVD 播放器邊看邊聽。
國小搬家的時候,因為新家裝潢進度不如預期,導致有那麼幾個禮拜,全家必須在舊家洗完澡後,再回新家睡覺。那還不是個行動數據普及的年代,甚至印象中舊家連 ADSL 都沒有,自始至終都是使用撥接連線;而當時屋內已經大致清空,只剩下一些美其名要留給房客,實則因老舊而被藉機汰換的家電。於是在等待其他人洗完澡的時候,我便會打開 DVD 播放器,放進在松青超市買的金曲合輯,用已經沒有安裝第四台的電視看著當時稍嫌老舊,現在卻成為復古潮流的華語歌 MV。
其實與其稱之為 MV,用現代一點的說法充其量只是 lyric video。但也許正是因為畫面中除了歌詞以外什麼都沒有,所以更能留在腦海中,就像螢幕保護程式中的迷宮或水管動畫。後來唱片業垮了,超市裡也不再出現頻繁更新的光碟貨架,等到上了大學,連松青都成為歷史名詞了。我們卻依然活在一個追求新鮮的時代,那些看起來的不合時宜,都會被貼上名為時代眼淚的標籤,然後表淺地存在於標籤中,隨著話題與流量浮沉。
唯有在真正淨空的一些魔幻時刻,那些舊物和每個真實的當下才會褪下標籤,揭露它們幾近純粹的樣貌。舊家和現在的房間最終都淪為簡單二分法。一部分被裝箱,剩下遺留在原地。在近乎清空的書桌前,我無比清晰地看見了空間中發生的每個過去,像是凝視縮時錄影的每一幀畫面,然後勉強意識到,那些事後看似轉瞬即逝的時光,都是千百個真實踏過的日子。
詩人最後是這樣寫的:
如果你死了,請原諒我
因為我的世界可能
沒有你的那麼好
——海太憂傷,山過多裂縫
但也不是真正不好
因你未曾經歷的好
將化為困惑未明的時間方格
傾斜底活著1
所以我想念 The Holy Cross Brewing Society,想念 Markstraße 105 桌前的窗戶與對街的狗,正如我以後也會想念星雲街的夾層,想念每一個在台灣想念德國的時刻。想念所謂的好的世界,想念遠方,以及曾經身處遠方的自己,無論在遠方等待的會是異地,或是家鄉。
1. 劉宸君:〈旅人之死〉,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,台北:春山出版,2019 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