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:巴比倫
23 Oct 20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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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 Y 在布拉格碰面的週末,在推特看到柏林有民宅被貼上了六芒星。一開始半信半疑,直到《Tagesspiegel》上也出現相同的資訊。那是哈瑪斯突襲以色列的隔週,或是以色列封鎖加薩走廊的隔週——兩者終究是不同的敘事;相較於時間點,意識形態似乎更顯重要,畢竟雙方都有正當、充分的理由往歷史的更上游不斷追溯。
上游有什麼呢?不在這個文化脈絡裡的我一知半解,只能看著城市裡的一切向下游失速墜落。按喇叭成為一種新興發聲方式,在菩提樹下大街、在六月十七日大街,響徹布蘭登堡門,直達國會大廈的圓頂與猶太屠殺紀念碑。十月的紀念碑反潮嚴重,走到深處時水泥牆面佈滿水珠,隨處可見徒手亂畫的痕跡;每隔幾條走道就會看到六芒星,即便時隔八九十年,這個符號正在同一片土地上再次變得敏感。
住家門上的六芒星和猶太屠殺紀念碑上的六芒星,是站在相同還相反的立場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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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 Mark Linkous 還活著,他已經 61 歲了。在 2010 年去世之前,他曾寫下一些相較其他作品簡單的歌曲,稱其品質參差不齊,歌詞也未經雕琢1。今年九月,在他弟弟和弟媳的整理之下,這批作品奇蹟般地成為了 Sparklehorse 第六張錄音室專輯《Bird Machine》。
大學畢業後很久沒聽 Sparklehorse,直到去年冬天某次系上的活動,同學從頭到尾播完了整張 Acrade Fire 的《Funeral》,我又翻箱倒櫃似地把以前聽過的獨立搖滾都複習了一遍。後來在演算法的投放之下,聽見了〈Evening Super Charger〉和〈It Will Never Stop〉兩首歌,原先以為只是像 2020 年 Oasis 數位上架〈Don’t...〉那樣曇花一現,沒想到過完夏天,竟發現單曲只是整張專輯的一小部分。
要說最喜歡《Bird Machine》哪點,大概是自己越來越著迷於充滿雜訊、低解析度的聲音。那種距離感像是站在走廊上,聽著遠處的廣播用一種近乎宗教式的引導姿態緩緩放送。長廊空無一人,聲音打在光滑的磨石子地板上,製造出些許回音。擴音器已經泛黃,上面積了一層灰塵,卻還是分秒不差地唱出音軌中的每個音符;一旁的護欄、花圃和柱子交錯排列,它們之間的縫隙有陽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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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說過越在地就越國際。這種講法看似在表達地方視野的能夠走向國際舞台,現實中的運作卻是各地的衝突在全球都能被付諸行動。Annie Ernaux 寫道連時間也變得全球化了:「九月十一日輾壓過我們曾經擁有的所有日期。一如當年他們說過『奧斯維辛之後』,人們開始說『九一一之後』,之後的事連我們自己都不曉得。」2
之後的事是九一一不斷被新的名詞取代。疫情之後,解封之後,烏俄戰爭之後,以巴衝突之後。之間的事連我們自己都不曉得。其實 SARS 早就發生過了,克里米亞危機也並非一朝一夕,但它們終究未能走入全球化的時區,以致於在世界的一角各自擱淺。我們總是忽略那些太過遙遠的危機,以鞭長莫及作為藉口選擇眼不見為淨,直到衝突在眼前上演,才急著選邊站。但在膨脹的資訊洗禮之下,又有誰真的能顧及歷史脈絡地緣政治社會文化乃至於全球局勢呢?
是以我們自認生在多元兼容的時代,卻越發二元對立。0 與 1 終究是資訊科學和很大部份現代科技的基礎——我們已經無法逃離這個框架,只能依循著已經建立好的規則進行分類和選擇,至少在二分法當中,猜對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五十。俄羅斯是烏克蘭的反面,巴勒斯坦是以色列的反面,中國是台灣的反面,世界是家園的反面。
也許從地方走向國際,反而代表著各地正在失去聲音。當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大敘事、當我們沈迷於把事實解構成碎片,經緯度卻已經變得不再重要,等在前方的只有時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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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猶太屠殺紀念碑中,和來訪的 Y 走散了。我站在六芒星前,腦海中響起過去幾天不斷循環的〈Hello Lord〉:
Hello Lord, How’s your children?
Do they still fuss and fight
With all these guns we’ve given them
And ship them off to fight?
I don’t know if you noticed
It’s become an awful sight
Hello Lord, How’s your children tonight?
柏林的佩加蒙博物館本週開始閉館整修。十月宛若我剛開始追的德劇,像一場巴比倫。
1. Sodomsky, S. (2023). Sparklehorse: Bird Machine Album Review. Pitchfork.
2. Ernaux, A. (2017). The Years (A. L. Strayer, Trans.). Fitzcarraldo Editions. (Original work published 2008)